十九夜之第十三夜:婆婆

“李大妈,这是怎么了,哭了——”

晚上,韩雅和男朋友看完电影,在小区楼下,看到楼上刘萱的妈妈坐在石凳上,一抽一搭地抹眼泪。

“没有,没有。”李大妈欲盖弥彰地将脸扭到一边。

“这么晚了,天也冷,要不我送你上楼?”

“不用,小雅,你赶紧回家吧,我就是出来透透气。”李大妈挤出一个笑脸。

既然别人不肯多讲,韩雅也就没再细问。

几天后,韩雅早上出门上班,在小区门口遇到送女儿上学的刘萱。

“韩雅姐姐早。”

刘萱女儿糖糖乖巧懂事地问好。

“哎,糖糖早,今天怎么是妈妈送你上幼儿园,外婆呢?”韩雅奇怪,刘萱工作忙,一直都是李大妈送糖糖去学校的。

“外婆生病了。”糖糖嘟着嘴巴,做了一个无精打采的表情,模仿李大妈的样子。

“怎么突然病了?严重吗?”韩雅问。

“没事,休息几天就好了,我要来不及了,回头再说。”刘萱带着糖糖上了驶来的公交车。

下午,韩雅回家拿一份落在书房的文件,刚走出电梯,就听到安全梯的门后,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。

空荡荡的楼道里,呜咽声时有时无,像鬼片里的情景。韩雅踮着脚尖,悄悄推开安全梯的门向里张望了一眼。

“李大妈——你在这干吗呀?”

韩雅暗暗松了一口气,李大妈坐在台阶上,两眼通红,一地的卫生纸团,不知道在这里哭了多久了。

“小萱要赶我回老家去。”李大妈在韩雅的一再安慰下,道出心中的委屈。

刘萱最近准备把房子卖掉,换一套市里的学区房。她和丈夫合计来合计去,两个人的存款加上卖房的钱,只够换一套70平米的小两居。

等糖糖上小学搬过去,房子就不够住。刘萱和李大妈提过几次,希望她回老家去住,刘萱的弟弟刘峰刚换了大房子,李大妈回去住也方便。

“刘萱这么孝顺,怎么可能赶你走呢?她是怕新家地方太小,委屈了你吧。”韩雅安抚李大妈。

李大妈固执地摇头,坚持说刘萱听了丈夫吹枕头风,要把自己赶回老家。

晚上,韩雅下楼遛狗,遇到在小区喷泉旁打电话的刘萱。

“行了,就这样,我会跟妈说的。”刘萱看到韩雅,匆匆说了几句,把电话挂断了。

二人家长里短了几句,韩雅提到了李大妈躲在楼梯间痛哭的事情,她看了看刘萱的神情,说道:“老人跟小孩子一样,都得哄的。”

刘萱蹲下身和韩雅的柯基犬玩儿,“我妈那人,你不知道,没办法说她。”

刘萱说刘大妈之所以不愿意回老家,是因为不愿意和自己的弟媳生活在同一屋檐下。当初刘大妈来她这里住,也是这个原因。

“婆媳之间,是不大好相处,谁让她们都爱着同一个男人呢?”韩雅虽然还没结婚,但周围已婚女性朋友关于“婆婆”的恶评,她也是听进了耳朵里。

“我妈一直都有点怕我这个弟妹——”刘萱忽然压低声音,若有所指的样子,令韩雅愣了愣。

刘萱的爸爸四十多岁就因为一场急病去世了,李大妈抚养一对子女长大成人。刘萱大学毕业后和男朋友在这座城市扎根,结婚生子。她弟弟刘峰虽然没有考上大学,但为人机灵聪明,在当地开了一家饭店,生意十分红火。

刘峰长得高大帅气,一表人才,追他的姑娘十分多。但刘峰偏偏看上了自己饭店的一个服务员,一心想和这个服务员结婚。

“这个服务员虽说人长得挺漂亮,但是她比我弟弟大一岁,也不是我们当地人,我妈一直都不同意。但是我弟弟坚持,我妈也没办法,和我哭过几回,也就不阻拦了。谁知道在我弟弟结婚前,我妈不知道从哪打听来的消息,说这个服务员不止比我弟弟大一岁,而是大了整整七岁,而且还有过一次婚姻。”

把话都说开了,刘萱也就不藏着掖着了,干脆对韩雅说了他们家一直以来不为外人所道的“隐私”。

据刘萱讲,李大妈狠狠羞辱了那个服务员一通,说她刻意隐瞒年纪就是想骗婚,居心不良。

经李大妈这样一闹,刘峰也打了退堂鼓。眼看着婚事要告吹,那个服务员不肯罢休,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哄得刘峰和自己同了床,随后便称自己怀孕了。

“她到我们家说要么娶她,要么她就去公安局告我弟弟强奸了她。我妈傻眼了,虽然心不甘情不愿,但是也不想拿我弟弟的脸面去冒险,只好同意了这门婚事。我弟弟刚结婚的时候,还一直别别扭扭。但是那个服务员对付男人真是挺有一套的,我弟弟很快就和她和好如初,变得十分恩爱了。”

刘萱叹了口气,韩雅问:“这不也挺好吗?只要你弟弟一家人过得好,你和李大妈也就别挑剔了。”

“你不知道,这后头还有事儿呢。我妈对于我弟妹耍手段摆了她一道这事一直耿耿于怀,我弟妹生了一个女儿以后,她就不停和我弟弟说,我弟妹没能给我们家生个孙子,她总觉得对不起我爸这类的话。我弟和我爸感情特好,我妈总这么说,我弟也慢慢和我妈站到了一边,对我弟妹冷落起来。”

“你这弟弟怎么这样?墙头草啊。”韩雅嘟囔了一句。

刘萱坐在喷泉池边的石凳上,“我妈退休以前是中学教导处的老师,特别会做别人的思想工作。反正那个时候,我总听我妈打电话给我,说我弟快要和我弟妹离婚了,她已经托人给我弟弟物色新对象了。”

“后来呢?离了吗?”

“离了的话,我妈现在还能这样?我弟妹也不闹,憋着劲头生二胎,想再生一个男孩,堵住我妈的嘴。

“她生完第一个孩子,身体一直不太好,医生是不建议她再怀孕的。但是为了守住自己在这个家的地位,我弟妹什么也不顾了,她肚子倒是也争气,很快就怀了。月份足的时候去检查,医生说是个男孩。

“我弟弟很高兴,对我弟妹又好了起来,每天供菩萨一样供着。我妈这下没话可说了,只能找了个借口跑我这来,眼不见为净。”

刘萱口中的李大妈和韩雅平时见到的李大妈很不一样,平日在小区里,李大妈总是和和气气的样子,和谁都是笑眯眯的。

“我弟妹生孩子的时候大出血,为了这个孩子,她也是豁出去了。后来,坐月子的时候,我妈回去伺候。毕竟是自己的亲孙子,我妈照顾得还是挺用心的。

“可是说也奇怪了,我这大外甥隔三差五就生病,有几次还特别严重,送到医院差点抢救不过来。我妈说是我弟妹故意使坏,嫁祸到她头上。

“我弟妹一口咬定是我妈暗中捣鬼,为了把她赶出门,不惜拿自己孙子的命折腾。两个人各有各的说辞,我和我弟弟没办法,我就把我妈接了过来,让她和我弟妹分开,总是能安生一些日子。”

刘萱的话让韩雅震惊不已,她不相信这世上有对自己儿子下狠手的妈妈,更不相信这世上还有对自己孙子使坏的奶奶。

可是,据刘萱所说,孩子生病是千真万确的事情。如果不是孩子自身免疫力的问题,那就只能是人为,如果是人为的话,会是哪个人呢?

夜风吹过,韩雅打了个寒颤。

“这两年,我妈是又想孙子,又不敢回去看一看。她彻底被我弟妹吓到了,连自己亲生儿子都舍得下手的女人,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?她当初那么对我弟妹,现在回去,她怕我弟妹不知道使出什么招对付她。”

刘萱无奈地摊摊手,“要不是我这边实在没办法,我也不愿意让我妈回去。可是现实情况摆在这,我也没其他办法了,只能跟我弟说,让他多留心,多照顾我妈。”

“你也觉得,是你弟妹的问题?”

韩雅的这个问题似乎很可笑,刘萱一幅“那当然”的表情,“我妈平时是管我和我弟多了点,不过她也就是刀子嘴,豆腐心,没坏心眼。至于我那个弟妹,这些年虽然我们不常见面,但从老家邻居那里听来的风言风语也不少。那个女人,可是不简单呐,要不怎么能把我弟拿得死死的?”

闲话扯了一通,二人各自回家。

没过几天,李大妈还是被送回了老家。临走那天,刘萱出差在外地,刘萱丈夫专门从公司请了假回来送李大妈去火车站。

刘萱丈夫去地库开车时,李大妈拉着韩雅的手眼泪汪汪,“小雅,你和萱萱关系好,我回去以后,你们互相多照顾。”

“姐夫那么体贴,哪需要我去当电灯泡呀?”韩雅本是一句玩笑话,不料李大妈脸色一暗,她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。

“对自己老婆好那才叫体贴。”李大妈不清不楚地丢下一句走了。

韩雅摸不着头脑,之后一段时间,韩雅忙着工作,每天早出晚归,一直没见到刘萱。有一天,她洗完澡正准备睡觉,听到楼上刘萱家传来打砸的声音,还有糖糖大哭的声音。

“今晚,我能在你家借住一晚吗?”不大会儿,刘萱满脸泪痕,穿着睡衣、拖鞋跑来敲门。

两个人窝在床上,刘萱说她和丈夫吵架是因为那套学区房。刘萱想在房本上填上李大妈的名字,这样将来糖糖长大了,可以直接过户给糖糖。

“写你们夫妻两个的名字,不是一样可以给糖糖吗?”韩雅不明白。

刘萱似乎有些难以启齿,“如果写我们两个的名字,将来离婚了,房子我只能分一半,对糖糖没有保障。”

“啊?你们要离婚?”韩雅更糊涂了。

“不是,我是说假如。”刘萱说她一开始也没想那么多,是李大妈的主意。刘萱爸爸当年其实不是死于急性病,而是服毒。

因为是家丑,所以这些年对外都称刘萱爸爸死于一场急病。刘萱爸爸当年迷上了一个女人,死活要和李大妈离婚。要不是李大妈性子烈,闹到了他单位去,刘萱爸爸就要卖掉房子,卷上家里所有的钱去和那个女人过日子了。

“后来,闹来闹去,那个女人不肯和我爸好了,我爸又被单位停了职,成了亲戚朋友的笑柄,他一气之下就喝了家里的灭鼠药。

“我妈当年被伤透了心,也就不肯再嫁人。她给我出这个主意,也是希望我和糖糖将来的生活有个保障。男人的心,说变就变,万一将来——我不是还不至于落个无家可归吗?”

刘萱说的话似乎也有道理,但韩雅总觉得哪里别扭。对生活未雨绸缪是好的,可做惊弓之鸟就小题大做了。

但别人的日子总归不由自己说了算,韩雅听刘萱发了几句牢骚,安慰了她一晚上,也就没再管这件事。

春节假期,刘萱一家回了老家过年,一直到过了正月十五,也不见他们回来。韩雅期间给刘萱发了几次微信,但是也无人回复。

又过了大约一个月,韩雅听到楼上有动静,以为刘萱回来了,就上去看看。

推开虚掩的门,一对陌生男女正在屋里翻东西。

“你们——”

“你谁啊?”女人直起腰,盯着韩雅。

“这里的主人不是刘萱吗?”韩雅弱弱地提了一句。

“我是她弟弟,她——”男人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身旁的女人,“我们来帮她拿点东西。”

“她住院了,给她收拾几件换洗衣服送过去。”女人快言快语,看来就是刘萱口中泼辣的弟妹。

从她口中,韩雅得知刘萱一家三口误食了老鼠药,丈夫和女儿送去医院途中就死了,刘萱被救了过来。

“整个人都废了,天天吵着要回家,我们今天刚把她送回来,不知道看到了什么,就喊着糖糖。糖糖冲到马路上,被车给撞了,幸亏伤得不重,观察几天就好了。他们刘家真是邪了,总出事。”刘萱的弟妹叫王丽,知道韩雅是邻居,就对她讲了前因后果。

去乡下亲戚家串门,糖糖误把亲戚放在灶台下的老鼠药放进了汤里。刘萱吃得少,不致命,糖糖和刘萱的丈夫就没那么幸运了。

“怎么会这样?”不知道为什么,听到老鼠药三个字,韩雅的心里特别不安。

“要不是我防着,那碗老鼠药指不定谁吃下去呢。”王丽无心嘀咕的一句话,令韩雅更是汗毛倒立。

韩雅跟随王丽去医院探望刘萱,在病房里见到了李大妈。

刘萱腿上打着石膏,双眼无神地瞪着天花板。李大妈揉着通红的双眼,捧着一碗粥,好言好语劝刘萱喝一口。

“你安静一会儿吧,谁死了女儿和老公还吃得下饭?”王丽冷言冷语来了一句。

站在窗口的刘峰凶了她一句,“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。”

“我说错什么了?”

“别在这碍眼了。”刘峰把王丽拽出了病房。

韩雅握住刘萱的手,想说安慰的话,但是话到嘴边,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

“都是那个女人害的,都是那个女人——”李大妈指向病房门口,王丽离开的方向,又宽慰似的抓住刘萱的手,“妈给你讨公道,妈给你——”

“妈,你出去吧,我想睡会。”刘萱闭上眼睛,将手伸进被子里。

李大妈垂着泪,轻手轻脚离开了病房。

韩雅帮刘萱理了理额前的乱发,刘萱睁开眼睛,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:“都是我自作自受。”

听刘萱讲,春节期间,她和丈夫又因为学区房的事情吵了起来,彼此都撩了狠话,刘萱丈夫当着全家人的面拍桌子喊,“既然你这么不相信我,那我就如你愿,回去咱们就离婚,分家产。”

他们的争吵把糖糖吓坏了,哭了大半天,晚上被李大妈哄了半天才睡着。

第二天,李大妈专门给刘萱两口子做了他们爱吃的菜,李大妈在炒菜的时候,让糖糖把做好的汤给爸爸端过去。

“去给爸爸送好吃的,就说是妈妈给爸爸做的,让爸爸一定要尝一尝。”李大妈哄小孩子。

“那我再给汤加点调料,让汤更好喝吧。”糖糖说的话,李大妈只当是小孩子的玩笑话。调料盒都在桌上,她没想到糖糖居然把灶台底下那包老鼠药当做调味剂倒进了汤里。

“别偷喝,你喝了爸爸就不高兴了,不和妈妈和好了。”糖糖捧着汤碗出门时,李大妈叮嘱了一句。

糖糖把汤端回屋后,李大妈把刘萱叫进厨房,给她做了半天思想工作,让她别和丈夫硬碰硬,该软还是要软下来。

“去把汤端回来,我再给你们热一热,要不糖糖喝了该肚子疼了。”李大妈叮嘱。

等刘萱端着炒好的菜回到屋里,糖糖和丈夫已经喝了好几碗搀了老鼠药的汤了,糖糖给她盛了一碗,“妈妈喝吧,可好喝了,喝完就不和爸爸生气了。”

勉强喝了几口,刘萱看到糖糖脸色不对劲,还没等她反应过来,丈夫也瘫倒在地上。

“就是这样,我的家没了,要不是我一直惦记房子的事,也不会——都是我的错,怪我。”刘萱唇色惨白。

“但李大妈为什么口口声声称都是那个女人害的呢?李大妈在指谁啊?”韩雅问。

“她就是这样,总是把问题归咎到别人身上,她觉得是我弟妹一直出言挑拨,我才和我丈夫吵架,才会误打误撞喝下老鼠药。其实,关别人什么事呢?都是自己做的孽,都是我自己的错。”刘萱翻来覆去就这样说着,整个人魔怔了一般。

刘萱住院的那几天,韩雅有空就去看她。

有几次看到李大妈指着王丽的鼻子骂,王丽想还嘴,被刘峰拦下。王丽气鼓鼓地跑开,李大妈不忿地冲她的背影“呸”一声。

在刘萱出院那天,韩雅也去了医院。病房里,刘萱呆呆地站在窗前,刘峰和李大妈忙着收拾东西。

病房走廊一端,王丽靠着墙,和一个穿病号服的小男孩说话,“乖乖听话,不然阿姨就给你打针,打最痛最痛的针。”

小男孩歪着头,“你又不是护士,怎么会打针?”

王丽伸手呼噜小男孩的头发,“臭小子,我当护士的时候,你还没生出来呢。”

见韩雅走过去,小男孩吐了吐舌头,一溜烟跑开了。

“怎么不进去?”